业余写手
大长篇玩家,不是在写长篇就是在写长篇的路上

【风明】万象·初始之诗(幻想AU

萨满黄鼎翔X史莱姆(?)史森明

有一点点狗段,be

0202年了我竟然在搞风明。

是连载,这是第一个故事。角色死亡预警,be预警,字数2w8

全卷已经完结,没有全部发在lofter,想看可以去后花园找,或私发我你的邮箱
后续会有君明虎明喻史,可能会有宁明

讲述史森明在他漫长的生命里那些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人们,你可以把他理解成all明,只是每个故事发生时间都不重叠

新的连载开始,请大家多多关照。

推荐BGM:Immram Brain




万象·初始之诗

 

那时世界刚刚诞生不久,生灵之间的边界尚且模糊,一切都是新鲜的、未命名的。

神的孩子睁开了双眼,懵懂无知地看着世界。

 

黄鼎翔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周的水雾十分充盈,他模模糊糊看到自己的左前方有一片白白的羊群。风声飘荡在荒野上,滚滚雾气周而复始地笼罩大地,黄鼎翔很清楚,那不是柔软的绵羊,往那个方向走也不会有热情的牧人请他回帐里喝一碗水——那是神山羊,它们锋利的角能轻易捅穿过路人的肚子。

这是黄鼎翔旅行的第三个月,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人烟了。在上一处停留的村落里神婆告诉他往北有一片高耸的山峰,当地人拜此山为神山,浓重的水雾洋洋洒洒地从神山看不见的山顶倾泻到山脚,又一直向前铺了几百里,笼罩住所有能通往神山的路。到这个纪元为止,人们还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山那头的信息,从世界任何一处出发北上的人最终都会被神山阻挡了去路。旅人们疑惑地爬到高处,越过那十几米厚的水雾只能看到远方有隐隐约约直通云霄的高耸,于是人们都说此地便是世界的尽头了。曾经有无数勇士出发北上想去一探究竟,但是他们无一例外都在雾气里迷路,最后莫名其妙地绕回了村子。

神婆给的笔记里有记载曾经走的最深的勇士就是到此地为止,那个倒霉的家伙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些羊就被发现并且被驱赶了出去,黄鼎翔小心翼翼向东边走,打定主意要绕开这帮视觉敏锐的家伙。

但是走了没一段时间黄鼎翔就停住了,他发现不对。男人敏锐的双眼隐藏在长袍包裹出的黑暗中,从他的视角看,羊群并没有因为他的远去而变小,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羊已经发现了他并且在向着他移动,这样下去迟早会遇上。黄鼎翔啧了一声,伸手划了划周围的空气,淡淡的蓝色在他身上流动,风轻轻包裹住他的身体,他化为长风飞速向东而去。

 

黄鼎翔是被晃醒的。

他爬了起来,随即发现地面竟然在摇晃,吓得以为地震了差点跳起来。黄鼎翔在地上摸了一把,发现手感和颜色不对,原本凉丝丝深绿色的草甸变得暖融融且雪白雪白的,紧接着身下一声长长的羊叫终于把他混沌的脑子彻底拉回清醒。

黄鼎翔站了起来,眼前是一片白茫茫,十几步外才是正常的草地。他在那群神山羊的背上,羊儿们聚成了一团把他驼在背上前行。

怎么回事……黄鼎翔怔怔地想着。他昨天晚上隐藏好身形打算睡一觉再解决神山羊的问题,结果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就在这群羊的背上。

“咩——”头羊长叫,整片山区都空旷地回响着这声响,所有羊应声慢慢停了下来,黄鼎翔抬头一看,发现原本遥不可及的神山已经近在眼前了。他这才看清楚,那终年包裹神山的水雾并不是从山顶而下,而是更高处的云层倾泻下来形成,山顶比云彩还高。饶是黄鼎翔一路过来见多识广,也被眼前景象惊得哑口无言。

这些羊确实没有伤害黄鼎翔,而且在驮着他向着神山进发。头羊又长叫一声,像是通报归迅般,片刻后羊群又动了起来,他们没入苍茫的雾气里,渐渐消失了踪迹。

 

看着眼前这个像水母一样透明的小家伙,黄鼎翔由衷地感叹这个世界可太有意思了。

之前那帮神山羊载着他穿过雾气后就放下他散开了,旅人的四周满是高耸入云的巨树,足有四人环抱那么粗,苔藓和蘑菇在地表覆盖,繁茂的树枝把天空遮盖得严严实实,四周全是一片静谧的幽绿。黄鼎翔还遇见了一头巨鹿,灰蓝色的皮毛上点缀着点点金色,足有两个人那么高,黄鼎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物,他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和巨鹿对视了片刻后对方屈下前膝微微低头,然后踩着缓慢的步伐自行走开了。黄鼎翔很疑惑,他继续向前走,一路上见到了很多生灵,它们都像那头巨鹿一样,向他微微致意后就走开,仿佛整片森林都在欢迎他的到来。

但是没看见山。全是树,到处都是树,溪水两畔是树,洞穴的另一端是树,满眼都是苍翠。黄鼎翔一路向前,直到前方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疲倦的旅人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冲,那一丝光亮终于慢慢铺开,变成眼前看得见的景色。

是一处被树林包围的金色湖水,黄鼎翔还以为是阳光,其实是湖水发出的光芒。黄鼎翔就是在此处遇到“小水母”的。

“……姑且祝你日安。”黄鼎翔有些含糊地说,他很久没说话了,发音有些怪,连他自己都有点忍不住想笑。

“你好,亲爱的旅人。”小水母在空气里飘来飘去,很开心的样子,声音听起来像个稚嫩的孩子:“你从哪里来?”

“我从南边来。”黄鼎翔把手捧成碗状,那团小东西很受用地窝进他的手心里,触感像一团水泡泡,很柔软。

“你是什么?”

“你是什么?”小水母反问他。

“我叫黄鼎翔,是人类。”

小水母嘻嘻嘻地笑着,小小一团在黄鼎翔手心里晃来晃去,旅人莫名想起了故乡宴会上放冷的鱼汤,刚出炉的时候是鲜美白嫩的,冷下来后会变成颤巍巍的鱼冻,也是这般柔嫩。

“我没有名字,你给我起一个吧。”小鱼冻说。

“起名字就代表你归我所有,可以吗?”黄鼎翔说罢,坐在地上,把这一小团东西揣在怀里。他很喜欢这个小东西,让他想起了故乡的一些美好。

“可以呀。”

黄鼎翔一下下戳着小团子,看了看周围的风景,半晌后说道:“那就……叫森明吧,森林的森,明亮的明。”

 

森明陪着他在森林里又走了半天。此时黄鼎翔已经彻底转晕了,不仅看不到山,现在连森林都出不去。旅人恼火地把羊皮纸上的记录划掉,这个地方根本就不符合常理,黄鼎翔很头疼。

“山到底在哪啊。”他嘟囔着,甩掉行囊,然后大字型瘫倒在地上。

“你在找山?”森明趴在他的胸口上问道。

“你以为呢。”黄鼎翔没好气地说:“我在找神山。”

“可是这里没有山啊。”森明飘回到空中说道:“这里一直都是只有树。”

“不可能,从外面看……”黄鼎翔话说到一半,突然滞住了。森明在空气里滚来滚去地玩,百无聊赖地说:“这里一直就只有树,全都是树。”

黄鼎翔突然意识到,尽管大家都一直神山神山地这样说,但是事实上神山终年被水雾包裹,根本没有人见到过里面的样子。

所以说,根本就没有神山?

黄鼎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离他最近的那棵树下,手覆盖在树皮上。他闭上了眼睛,黑色的暗纹从他皮肤表面浮现,转瞬变为耀眼的白色,四周的风聚集在他脚下,把长袍吹鼓起来。他抚摸的那棵树表面开始有星星点点的白光浮现,少顷便如墨鱼汁滴在羊皮卷上般迅速在整棵树上扩散开,最终整棵树都变得洁白。

此时世界刚刚诞生不久,生灵之间并没有太高耸的界限,黄鼎翔暂时地突破了他与这棵树的边界,他的灵魂流淌进树根,冲破层层枝叶一路直上,一层层年轮和树木新鲜的汁水飞掠过他的耳畔。树实在太高了,黄鼎翔几乎要筋疲力尽时他终于穿透了浓密的绿色,在树顶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森林,有鸟儿在枝头歌唱,流云在他脚下奔跑而过,一切都雾蒙蒙的。

他的头顶上,按理来说应该是苍穹的地方,竟然是那片他非常熟悉的、曾经一步步丈量过的大陆。

黄鼎翔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从他被神山羊驮在背上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被引到了一处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峡谷,之后的所见所闻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以至于他现在连一句赞叹都发不出来。树干变回原来的颜色,黄鼎翔回过神来,坐在地上沉默良久。

“森明,此地到底为何处?”他问道,有一个答案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它存在于每一位母亲都会在夜晚里给孩子讲述的故事里,所有人类都知道它的存在,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到达过那个地方。

森明趴在地上,声音里带着些得意,他说道:

“世界之森。”

“万事万物以此为根基生长而成,所以你会看到大陆都在我们的头顶。”

“那你到底是什么?”黄鼎翔把眼前的一小团重新捧回手心,一下下抚摸着说道。

“我不知道。”森明嘻嘻地笑着:“我真的不知道,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在这里了。”

 

“森明,把鸢尾花递给我。”

森明轻飘飘地飘进黄鼎翔的行囊里,找到那个装着紫色干花的瓶子后一点点把小瓶吞进自己身体里,拖着小瓶子一上一下地钻出行囊浮进黄鼎翔的手心。黄鼎翔挠了挠小团子软乎乎的身体,森明嘻嘻哈哈地躲开,又钻进黄鼎翔的长袍下面。

“风哥,你在煮什么啊?”森明眨着两个小白点一样的眼睛,看着坩埚下燃烧的火焰问道。自从他目睹黄鼎翔与树通感时四周呼啸的风后,就美滋滋地擅自阿风阿风地叫起来,后来被黄鼎翔捏成了正方形才乖乖改成了风哥。

“煮染色剂,煮完了给你喝让你变成紫的。”黄鼎翔随口胡诌,他熬这锅东西熬了快一天了,锅里的汤剂终于变成了琥珀色。现在四下漆黑一片,只有溪水潺潺的声音,偶尔还会有几只松鼠凑过来,黄鼎翔拿一点碎饼渣把它们打发走了。这地方竟然有昼夜之分,明明根本没有太阳月亮。

黄鼎翔是这里的第一个外来者,林子看起来也很欢迎他的样子,他开始认真考虑怎么在这地方弄个住处方便探索,毕竟长时间居住还是不宜风餐露宿,他还是喜欢床的感觉。黄鼎翔胡思乱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森明好像半天没有动静了,四下一看发现没有那团小水母的踪迹。

“森明?森明?去哪了?”黄鼎翔有点着急地喊了两声,刚想走一步突然被脚下一大团东西绊了一下,一脚踩到了自己的袍子上,直接扑倒在地和脚下的东西叽里咕噜滚成一团,咚地一下撞到了树上。黄鼎翔大声咒骂了一句,从袍子里一把掏出绊倒他的罪魁祸首——森明躲进他的袍子下面一直没动,这才绊倒了他。

“你干什么——怎么了?”黄鼎翔刚想训两句,发现森明窝在他手心里不停地在抖,掌心湿漉漉的。

“……你在哭吗?”黄鼎翔有些不知所措,他捏了捏小团子,掌心感觉更湿了。

“我不想变成紫色。”森明呜咽着说道,它真的在哭,两个白色的小眼点里掉出来的眼泪在黄鼎翔手心里积出了小水洼。

原来这两个真的是眼睛啊……黄鼎翔想,完美错过森明每一次眯眼的他一直以为那是两个鼻孔。

“你是不是傻。”黄鼎翔有点心虚,森明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他说什么信什么:“我刚才是逗你玩的,这个是我喝的不是给你喝的。”

不想喝难道还不知道跑吗,真的太天真了……黄鼎翔心里充满了负罪感。

结果小团子哭得更狠了。

“风哥也不要变成紫色哇!!”“不是啦这个喝下去不会变紫色!抱歉我刚才是在骗你。”

“什么是‘骗’啊?”森明眼泪还没落干净就哭着问道,黄鼎翔轻轻拍拍这团小水母,叹了口气说道:“就是对别人不讲真话,森明不要学。”

黄鼎翔把还在抽噎的的小团子顶在头顶上,锅里的药剂已经煮好了,黄鼎翔盛出来微微晾了会儿,随后一饮而尽。

“这是治浮肿的药,我走太多的路了,腿肿。”黄鼎翔解释道,刚喝完就感觉酸胀的腿爽利了不少,他又看了看四周的漆黑,叹了口气继续说:“看来今天要露营了。”

“风哥想要房子吗?”

“你竟然知道什么是房子。”黄鼎翔边说边倚靠在一棵树上坐下来,裹紧了自己的长袍,森明浮了几下落在他的腿上。

“因为我看见人类会建那种东西啊,”森明的两个小眼点向上看了看天上的大陆,接着说道:“还会冒烟。”

“那是烧柴产生的烟,烧柴产生火,火能让人感到温暖,房子需要温暖。”

“为什么房子需要温暖?”

“因为房子意味着家,家就该是温暖的。”黄鼎翔摸着森明软乎乎的身体,低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哥有家吗?”“曾经有,后来没了。”黄鼎翔简短地说。

“那我送风哥一个。”小团子突然摊成又大又薄的一滩,紧紧趴在他胸口上。黄鼎翔愣了愣,心想他这是在抱我吗?

“谢谢你啊……啊?!?!?!”黄鼎翔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巨大的响声惊得跳起来,他伸手从篝火那边虚虚握着划到眼前,一丛火苗跟着他的手势飞过来,照亮了身后响声的来源。黄鼎翔这几天看了太多的奇景,此时此刻已经连惊讶的表情都做不出来——总之,几棵树拧在了一起,长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树屋。

“风哥你喜欢不?”森明还趴在他胸口上,高兴地说。

“……喜欢,厉害。”

 

黄鼎翔就这样在世界之森住了下来。

他拿森林里的干树枝打了套家具放进屋子里,又把行囊里的被褥掏出来铺在床上——森明看着那套庞然大物从小小的行囊里被掏出来时惊得大喊大叫,黄鼎翔一边抖被褥一边无语地喊道:“我是萨满啊!萨满会些小伎俩很正常吧,我这个口袋连那张桌子都能装进去……”

家具齐全地睡在房子里的第一天,森明快乐地在地板上摊成一团,黄鼎翔脱了袍子后奇怪地问他为什么在地上趴着,小团子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说:“我看那些住在房子里的小动物里就是睡在地板上!”

“……乖,那是宠物,你既不是小动物也不是我的宠物,去床上睡。”黄鼎翔揪着这软趴趴的一团扔到了枕边,随后躺进了被褥里,发出了满足的一声长叹。

“我不是小动物也不是你的宠物,那我是什么?”小团子发出了新的提问。

“你是我的所有物,咱俩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我给你起名你就归我所有。”黄鼎翔打着哈欠说道。

世界之森真的是非常神奇的地方,这里没有饥饿,没有匮乏,一切都非常地平静。手里剩下的干粮已经失去了用来填饱肚子的意义,黄鼎翔干脆全都拿去喂动物了,他发现这里不管是大动物还是小动物都对他很友善。

“种族和外表只是生命的表象,松鼠和豹子都是一样的。”森明说。

“那你我也是一样的吗?”黄鼎翔问他,森明眨眨眼睛,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去后,黄鼎翔对世界之森的好奇减弱了不少。它真的就是森林而已,世界起源于这片森林,长成后便分离了出去,从地图上看,北边的“神山”阻隔了世界的另一边,但是如果把整个大陆的地图倒过来的话就能理解:并不存在“另一边”,所谓的神山——也就是世界之森——就是世界的根基,世界以此为根生长出来,而不是以此为界一分为二。

比起这个一望无际的森林,森明身上的谜团倒是更多一些。他没有名字,没有同类,黄鼎翔有限的人生里从未见过如此外表的精魄——只能暂时把他划为精魄,尽管他完全没有精魄虚无缥缈的感觉,森明有软乎乎的实体,捏起来很舒服。

黄鼎翔埋头进书本里,打算研究森明。

“森明你需要定期吃东西吗?”黄鼎翔看到了一段记载,于是问道。

“我不需要食物,但是可以消化食物。”森明很喜欢黄鼎翔那些干粮的味道。

“森明你需要别人的供奉吗?”

“什么是供奉?”森明趴在黄鼎翔手边,提出疑问。

“就是别人把你当作神,给你东西,求你保护他。”

“虽然我没有收到任何东西,但是确实有人把我当神。”森明一边滚来滚去一边说:“你之前说在找神山我才想起来,之前总有人在外面嚷嚷着神啊神啊,可能是叫我。”

是神山附近的那些部落,黄鼎翔回忆起在那位神婆的屋子里见过山神像,凶神恶煞的委实和眼前这团东西差距过大,于是撇着嘴摇了摇头。

“你出去过这里吗?”黄鼎翔问,小团子动了两下。

“……森明,我看不懂你这是表示什么。”

“我在摇头。”森明笑着说:“我在学你啊,你说不对或者不是的时候都会这样。”

“但是你是一个团子,并没有头。”黄鼎翔诚实地评价了一下,拍了拍这团软乎乎表示安慰。

“对哦,我没有头。”森明有些郁闷地说着。

埋头阅读书籍的黄鼎翔并没有意识到森明对“没有头”这件事有多么介意,所以等到他一觉醒来看到身边躺了个人的时候整个人吓得差点飞了出去。

“谁谁谁谁!!”一清早屋檐下的小松鼠就全都被房子里的大喊吓得四散奔逃。

黄鼎翔胡乱在空气里划了几下,屋子里什么火啊板凳啊还有餐具都飞到他前面严阵以待,躺在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是一张孩子的脸,他显然还没睡醒,有些茫然地看着紧张兮兮的黄鼎翔。

“风哥……?”

“……哎?”

是森明的声音。

直到森明已经快乐地扑进他怀里,黄鼎翔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水母”变成人了。他赶快把被自己召唤到空中的什物都归到原处,然后抓起趴在自己怀里的森明按回床里。

森明眨眨眼睛看着黄鼎翔,黄鼎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上下打量起变成人类的森明。森明脸上还带着些婴儿肥,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两手两脚赤条条的,但是——

“你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黄鼎翔问。

“我不知道,有区别吗?”森明边抓头发边问。黄鼎翔谨慎地握着森明的膝盖往两边推开查看了一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无性别。”黄鼎翔做出了判断:“这样也行,你又不是人类,随便长就可以。”他摸摸森明的头发。

世界之森只有他们两个,身边的小家伙光不光着身子黄鼎翔不是很在意——反正不会感冒。但是他还是决定给森明做一套衣服,就当是给他学会变形的礼物——森明并不是生长成了人的样子,只是单纯的学会了改变自己的形状,他本质还是那团小水母。

黄鼎翔牵着他满森林找亚麻,期间森明又问了一大堆关于亚麻和衣服的问题,问得黄鼎翔还没见到亚麻的影子就开始感觉鼻子里满是亚麻线的毛絮。

“在东方的一些国度,人们会说你这样是修炼圆满化成人形了。”黄鼎翔一边摘亚麻一边说。

“为什么变成人类的样子需要修炼?”森明又一次提问:“我感觉只是睡一觉的事。”

“因为人类很傲慢,他们认为世上一切生灵都羡慕人类,最大的愿望都是变成人类,还认为其他种族为了能变成人要付出超常的努力和代价。”黄鼎翔淡淡地说。

森明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只是想有个头,所以就变了,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

“人类很爱欺负那些不会人类语言的东西,仗着它们不会说话就讲一些没有依据的事情。”黄鼎翔边说边把摘好的亚麻扔到空中,它们悬停着飞速抽丝,最后变成了细细的线:“比如星星只是恰好对上人类假设的轨迹而已,大家就非要说这是天意,是天神让男人们举起长剑去打仗。”

黄鼎翔叹了口气,看了眼森明,化成孩子的他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眼睛里是一片澄澈。

“森明,你见过战争吗?”

“是决斗吗?我看过两家人因为羊儿决斗,最后男人死去了,女人们哭着给亡人送葬。”

“差不多,比那更可笑。决斗是为了羊,羊能换钱,钱能喂饱家人,这都是看得见摸得到的。而战争……战争是那些把私欲变成荣誉赐给无知者的人制造的幻境,让人们为了虚幻抛弃真实,原本应该保护自己珍视的人的刀剑劈向了所谓的敌人,到死才发现自己一无所获,而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也变成别人的敌人,死在别人的刀下。”

黄鼎翔抱着成卷的亚麻线沉默不语,森明看了看他,走过去挤掉那些亚麻线坐进黄鼎翔怀里,然后亲了亲黄鼎翔的嘴唇。黄鼎翔愣住了,他看着怀里的少年,森明的幻化还不熟练,看起来有些透明,仿佛随时都会变回那团“小水母”。

黄鼎翔想,我应该回吻他,于是他也亲了亲森明的额头,带着祝福和祈祷。接受亲吻的时候森明紧紧地闭住了眼睛,紧张而又期待。

“风哥,我想要一件长袍,和你的一样。”

“好。”

黄鼎翔不仅做了长袍,还做了上衣下裤,又用自己带的金线把“森明”两个字绣在了衣服上。

“风哥你会的真多。”森明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黄鼎翔绣字,黄鼎翔有点不好意思,他绣得其实不怎么样,歪歪扭扭的。

“我以前经常帮年轻人做衣服。”黄鼎翔一边穿针一边说,嘴角还带着些笑意:“有些小伙子还没娶妻,只能来求我帮忙补衣服。”

“风哥,我也想要花纹。”森明举起自己白白的小袍子,又指了指黄鼎翔的长袍:“就像你的这样。”

黄鼎翔的袍子穿了很多年了,洗了又穿穿了又洗,棕袍子越穿越棕,暗纹越穿越暗,繁杂的线条在布上交错,穿在身上乍一看像只巨大的苍鹰。

黄鼎翔摇摇头:“只有萨满的袍子才会绣这种花纹,你不是萨满,我不能给你绣。”

我也不会绣,黄鼎翔想着。

“那我也想当萨满,什么是萨满?”

“……你当不了萨满,萨满是要通天意的人才能当。”

“那我学通天意不就好了,风哥教教我。”森明信心满满地说道,说完就去抓黄鼎翔的手想一摇,黄鼎翔还没把针收起来,吓得一激灵。

“别动!”他皱着眉头大喊,结果把森明吓到了,小家伙的手直直戳到了针上。

“森明!我在用针!会扎到你的!”黄鼎翔急吼吼地把衣服扔到一边,抓过森明的手想查看伤口。森明茫然地看着眼前突然变得焦急的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风哥……?怎么了?”

黄鼎翔啊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森明的手。那根针被吞进了他的手掌里,隐隐约约能看见它在里面漂浮着,而森明的手依旧光滑,没有任何伤口。

“……没事,对不起吓到你了。”黄鼎翔一声长叹:“我以为针会伤到你。”

森明变成人形以后他总是下意识忘却“小水母”的本质,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孩子去保护。黄鼎翔眼神复杂,他把手指戳进森明的掌心取出了那根针,然后仔仔细细地把这个尖细的小玩意收好。

“森明,你当不了萨满,通天意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黄鼎翔把绣好的衣服抚平,想了想,还是把剩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黄鼎翔研究这地方快三个月了。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仙境——黄鼎翔在笔记里严谨地措辞。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但是世界之森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仙境:它符合世间传说对仙境的一切描述,时间流动慢、不会饥饿不会变老、要什么有什么——这点在黄鼎翔发现他采摘过的那片亚麻田第二天就消失了后得到了确认,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黄鼎翔觉得如果换一个人来世界之森可能会弄出更大的动静,光是要什么有什么这一点就太可怕了,然而偏偏是他这种无欲无求的人进了这里,他唯一一次从森林那获得便利还是为了给森明做衣服。

最后能让黄鼎翔提起研究兴趣的,只剩下他第一次遇到森明的那个金灿灿的湖。按照森明的说法,他是从湖底诞生的,森明带着黄鼎翔去过一次湖底,湖心有一处洞穴,森明能进去但黄鼎翔进不去,黄鼎翔问他里面有什么,森明说什么都没有,只是金灿灿的。黄鼎翔取了些湖底的精魄残片回去研究,最后的出来一个结论:

“森明,你可能有好几万岁。”黄鼎翔认真的说:“最小也得有几千岁。”

森明眨眨眼睛,他不是很能理解这个数字有多大。这件事黄鼎翔其实早就猜到了,最后确认了也没有多大的震惊感。好无聊,风哥嫌弃地想,好像三个月前震惊无比的人不是他自己。

 “风哥,外面是什么样的?”森明问。

于是黄鼎翔给森明讲山川,讲河流,讲沉甸甸的稻子,讲年轻的主妇们酿酒。森明又问黄鼎翔什么是酿酒,黄鼎翔就许愿一片稻谷一堆陶土和一捧酒曲。第二天黄鼎翔推开房门,门外的空地上长出一小片漂亮的稻子,盛着酒曲块的瓦罐放在房门边。

他教森明怎么给稻谷脱壳,怎么蒸米饭,怎么洒酒曲。等到米酒酿出来的那天,森明兴高采烈地喝了不少,醉了就变回小水母,软趴趴一团摊在黄鼎翔腿上。

“风哥。”他傻乎乎地说。

“哎,在。”风哥一边答应着一边喝自己的。森明变回去以后能看到他身体里有浑浊的酒液,黄鼎翔一边喝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捏捏森明,把那些酒液捏散捏淡。森明睡着了,偶尔打个酒嗝,从黄鼎翔腿上弹起来,又缓缓落回去。

森明对外面非常感兴趣,他跟黄鼎翔一起读书。那个世纪的书里不会有有趣的故事,只有晦涩的知识,撰写的文字也稀奇古怪什么都有。黄鼎翔会十多种部落文字,即便如此读书的时候偶尔还会磕绊,但是森明却不会,他能轻易理解任何一种文字。

森明并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饶有兴趣地一本本读。黄鼎翔犹豫过,但是最后还是没有阻止他。小家伙在学习、模仿人类,黄鼎翔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但是他依旧认真地解释森明的每一个提问。

“风哥,什么是折纸?”森明问。

“一种把戏。”黄鼎翔教他叠小鱼。

“风哥,什么是魔药?”森明问。

“一种用各种材料熬煮出来的功效神奇的汤汁。”黄鼎翔翻出坩埚、原料袋和药剂书,教他魔药学。

“什么是油饼?”森明问。

“一种食物。”黄鼎翔又像世界之森许了次愿,第二天用森林给的面粉和油做了张油饼,森明很喜欢。

“什么是松饼 ?”森明问。

“你怎么老问饼。”黄鼎翔无奈地说:“一种甜甜的食物,这个我不会做。”

“风哥,什么是爱?”森明又问。

黄鼎翔捏捏变回小水母的森明,看着书桌前的油灯,过了半晌后说道:“爱……是很复杂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母亲对孩子的爱,情人间的爱,身强力壮者对弱小者的爱……爱是喜欢、偏袒和保护。”黄鼎翔说,随即又摇摇头:“但并不全是,爱有很多方面,我说的这只是其中之一。”

森明跳进黄鼎翔的手心,脆生生地说:“我爱风哥!嗯唔……风锅不要捏我。”

“森明,不要轻易说爱。”黄鼎翔松开手,把小水母搂进怀里轻声说:“爱是很严肃的事情,你太小了还不懂。”

“可我真的爱风哥。”森明说:“风哥爱我吗?”

黄鼎翔看着怀里这团透明的小东西,感觉自己真是昏了头了,跟一团水母谈什么是爱。

但是他没有否认。

 

黄鼎翔想走了。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天性如此,世界之树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值得一直留下去的地方,尽管无数人想破脑袋都想进来。

“风哥你真的要走吗?”森明问道,他张开手臂抱住黄鼎翔,把脸埋进男人宽厚的长袍里。现在的森明长高了些,那身衣服被他自己捣鼓了一下,跟着他一起长了起来,并没有变小。黄鼎翔看着小白袍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颇有些感慨。

有一个问题黄鼎翔其实一直想问,但是总被各种事情拖延,现在要走了他终于又想了起来。

“森明,是你允许我来这里的吗?”他问:“在我之前无数人尝试过进来,但是只有我成功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森明说道,他抬头看着黄鼎翔,眼睛清澈:“可能是森林觉得风哥可爱?”

收拾行李不是件容易事。他之前探索森林的时候把很多东西随手乱丢了,现在只能出去找。黄鼎翔找得很费力,有些东西他记得明明就在那个地方,走到那儿却一无所获。他叹了口气坐在树下歇脚,森明在他身旁站着紧紧抿着嘴唇,黄鼎翔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找了快一个月了,黄鼎翔终于放弃了抵抗,世界之森理论上来讲是无穷无尽的,那些找不到的东西可能会跑到任何一个地方,他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回来。于是他回到木屋里开始收拾屋子里的东西,森明坐在床上看着忙碌的黄鼎翔,蔫蔫地揪被子上的小绒毛。

散乱在桌上的手稿一张张收起来,扔得到处都是书籍摞起来捆好,酿酒的工具和上次做油饼剩下的一小袋面粉黄鼎翔决定留给森明,等到终于要收拾被褥了,黄鼎翔站在了森明面前。

“森明。”他轻声说。

森明抬起了头,泪珠从他眼睛里滚落,砸进他的白袍子里,晕出一大片水渍。他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好像随时都会变回那只软绵绵的水母。

“风哥,你能不能不走。”他小心抓住黄鼎翔的手指,轻轻摇了摇:“我……”

黄鼎翔蹲下来,把森明满是眼泪的脸擦干净。此时他恍然意识到,在他不知不觉的这段时间里小水母都长大了,原本肉肉的脸变得清瘦,细碎的头发有些长了,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黄鼎翔突然意识到,这里竟然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里除故乡外呆的时间最长的地方。

“我不想……一个人在这住。”森明抽抽噎噎地:“这个屋子是做给你的,你要是走了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世界之森很无聊,全是树也没有好吃的,但是我可以给你做。我会酿酒也会做饭,风哥要是想吃肉……吃肉……”森明噎住了,世界之森的大小动物对他来说都是朋友,肯定不能像外面一样猎来吃肉。

森明害怕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肉的问题,他不会捕猎也没有吃过肉,更不会做肉。

“风、风哥,黄鼎翔,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好不好!”少年的身形随着眼泪塌散,他又变回了小水母,钻进黄鼎翔的怀里不停掉着眼泪:“你说、说过,给我起了名字我就是你的所有物,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黄鼎翔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家伙,森明湿漉漉的,眼泪已经淹没他了。黄鼎翔感觉心脏像是被攥紧了般抽疼,森明的悲伤就像是刀子把他扎了个透穿。

你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你与他们相逢又离别,没有一个人能牵绊你太长时间。然而现在有一个不一样的小东西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你给他起了名字让他为你所有,你们一起分享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光。你的一生于他而言可能只是呼吸之间,但是他依旧为你的离开难过得要死,好像你对他而言短暂如转瞬即逝如火花般的生命,能稍稍温暖他漫长的一生。

你停住了。

“看看你有什么想带的,都拿上。出去帮我找根结实的树枝做拐杖,我们可能会走很长的路。”黄鼎翔抱起森明边走边说。小水母还打着哭嗝,迷茫地看着黄鼎翔。

“你说的对,你是我的所有物,我不能把你丢下。”黄鼎翔把森明的衣服从床上拿起来,虚虚堆在小水母的头顶上:“穿上衣服,我们这就出发,你跟我一起走。”

森明傻乎乎地看着眼前的人,呆呆地问道:“我可以出去吗?”

“你被规定过不能出去吗?”黄鼎翔反问。

“没有。”森明变成人形,把衣服套在身上,然后胡乱地擦了擦眼泪,说道:“我、我没什么可带的。”

“你老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的见识终归是有限的,世界比我描述的要精彩百倍,我带你出去,你自己去看。”黄鼎翔把被子收进小口袋里,然后又从里面掏了掏,把大半的书拿出来重新放回书架,一边收拾一边说:“而且我不走了,我要在这安家。”

“真的吗?”森明睁大了眼睛,黄鼎翔笃定地点点头,说道:“不走了。”

小家伙大声欢呼着跳起来,眼泪擦得黄鼎翔满衣服都是。萨满揉揉小东西的脸,敞开屋门大喊:“世界之树!我要一个新的坩埚!”

四周的树枝慢慢地伸了过来,黄鼎翔拨开眼前的枝叶,从里面一把拿出来一只和他手上的一模一样的坩埚。新鲜的药剂开始熬煮,黄鼎翔一边忙碌一边喊森明出去给他捡野果当干粮。

“你不用吃东西,但是在外面我不吃东西会死的,快去。”

“什么是死?”森明问,他嗓子还哭得有些沙哑,听起来黏人得很。

黄鼎翔的肩膀抽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会教你,但不是现在。”

黄鼎翔告诉森明他熬的是和他在世界之森第一晚一样的治浮肿的药,回来的时候喝的。森明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瓶药剂放进柜子里,然后整整自己的白袍子,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握住黄鼎翔的手。

“哥,走吧!”少年的笑容纯净无比,黄鼎翔也忍不住微笑。

他们出了屋门,直直向前走了一天,终于遇见了神山羊羊群——这些羊是世界之森与外界联络的桥梁,只有他们才能引人进出。黄鼎翔侧躺在白绒绒的“草地”上,森明在他身边跳来跳去,追着白白的羊绒乱跑。

“我们大概要走多久?”黄鼎翔问,森明摇摇头,大喊道:“不清楚!要很久吧!”

确实要很久,这期间森明给羊儿们起了无数个名字,没有一个能引起这群羊的兴趣,到最后小家伙彻底丧失耐心了,随口扯了个“阿羊”,结果引起了惊天动地的咩叫,倒是没想到这帮羊很喜欢这个简单的称呼。过去了整整四天,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水雾才终于出现在黄鼎翔眼前,森明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贴在他身边坐着,紧张地睁大了眼睛。

“森明,别害怕,这是水。”黄鼎翔深呼吸了一下,充沛的水雾浸润了他的身体:“还记得煮汤烧热水时那些白白的气吗,是一个东西。”

“嗯。”森明躲进黄鼎翔的袍子下,露出一张小脸小声答应着。尽管心里清楚,但他还是很紧张,毕竟从来没有出去过,这么厚重的雾气他也是第一次见。四周的巨树渐渐消失在雾气里,终于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白茫茫的,仿佛世界都被水雾填满了。

“哥……”森明瑟缩着说道。黄鼎翔从袍子下把小家伙抓出来,摸摸他软软的头发安慰着:“别害怕,雾气重了而已,我进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说明咱们快出去了。”

“出去了以后就能看到很漂亮的景色。”黄鼎翔轻声说道。森明眨着眼睛看着他,慢慢安下心来。

神山羊把他们送到了黄鼎翔第一次遇见这些羊的地方。山区悠远的长风吹着几十米高的水雾团在旷野上游荡,山下的景色在雾气之间若隐若现,森明张着大大的眼睛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喊完“阿羊再见”然后满山坡撒欢。晚上的时候黄鼎翔看了看星辰轨迹,发现应该快要夏季了,再一算发现自己在世界之森竟然整整呆了三年,他还以为只有几个月而已。

森明简直爱死外面了,小家伙激动地到处乱跑,黄鼎翔也不管他任由他闹,他从小溪边蹦来蹦去,吃黄鼎翔给他烤的各种肉,对着每一处山谷大喊然后听回音。黄鼎翔带着他在整片山区游荡了一个多星期,他发现那些早就看腻了的景色竟然也能变得这么有趣——因为有森明在。

他们追逐奔跑的马群,去抓鳞片在河里闪闪发光的鲤鱼,山谷里呼啸的风扑面而来,还有磅礴直下的瀑布。全世界在森明眼前奔腾而过,原本他只能飞到树梢仰起头才能看见的景象徐徐展开在眼前,他枕日月星辰而眠,路过的鼹鼠轻轻嗅嗅他的发梢,又悄悄走开。

“森明,这就是生命。”黄鼎翔轻声说:“万事万物随时在死去又随时诞生,奔腾不息,周而复始。”

“我喜欢外面。”森明迷迷糊糊地说着,慢慢滑向睡眠。黄鼎翔摸摸森明的头发,尽管知道森明不会感冒,但他还是把小家伙裹进了袍子。

 

黄鼎翔觉得从遇到森明到带他出来玩的这段时间,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他们从地图的最北面一路跑到最西边,黄鼎翔在那和一条地蟒曾经有些纠葛:地蟒想吃他。森明不明白这个快要有世界之森那些巨树高的庞然大物为什么对黄鼎翔这几两肉斤斤计较,但是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被黄鼎翔抓住丢到了天上。

森明在天上看黄鼎翔和地蟒打了一天一夜,沙谷里坚硬的岩石全都被大蟒的尾巴拍成细沙,整片大漠都回荡着它骇人的啸声,最后滚滚黄沙被黄鼎翔用烈火淬炼成长矛拔地而起,将地蟒的哀嚎彻底贯穿在大漠寒冷的长夜里。

“森明,你好像比以前长得更快些。”黄鼎翔一边烤着蛇肉一边说。森明正在他身边认真地挖沙坑,闻言抬起了头。

“是嘛……哎?确实比以前快好多。”小家伙跳起来转了个圈,刚出来的时候他还不到黄鼎翔胸口,这段时间如柳树初抽条,已经长到黄鼎翔的肩膀高了。萨满一边转着蛇肉一边发挥他的智慧思索了一番,抬起头笃定地说道:“你这样的生长速度比人类快太多了,你的生长应该是和时间无关,而是和阅历有关。我在世界之森待的那三年你长得非常缓慢,因为我教的东西都很片面,出来以后接触多了自然变快。”

森明闻言突然坐了起来,焦虑地说道:“那!那要是这样的话我不是很快就会变得很老啊!我看很多老人家都走不动路了,那样岂不是不能出来玩了!”

“你的生长应该不是无节制的,大概会长到一定程度就不动了。”黄鼎翔把烤好的鱼扔给了森明,点点头说道:“应该会是这样,我见过的精灵说他们一般都会在年轻时的模样停留数千年,直到因为心死而枯萎。”

“那我和精灵是同一种生命吗?”森明双掌合十,学着他在丛林里见到的精灵那样闭上眼睛。

“应该不是,只能说类似,你们并不共享同一条生命长河。”黄鼎翔摇摇头,把香料瓶递给森明。

“什么是心死?”

“心里没有爱,自然就枯萎死去了。”

“那么,爱是爱情吗?”森明边说边夸张地学着几天前前在一处磨坊吃烤馕时女磨坊主深情唱歌的神态,她黑黑的头发编成漂亮的大股辫子,一边揉面一边唱着没完没了的情歌,热辣而美好。

“太单调了。”黄鼎翔评价道:“爱是复杂的……爱情是爱,亲情是爱,主人对宠物的疼爱也是爱。但是爱也很单纯,无论什么形式的爱……都是一种倾心。”

森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们又去了东边——更靠北一些,黄鼎翔说那里的最北方能进入世界之森的路都被冰山阻挡了。两个人穿得像棉球一样坐在冰山上看大鲲在天空和海洋里来回游荡,因为离世界之森近,森明还把一些圣兽吸引出来了,几头白白的大熊从世界之森里跑了出来,森明被几个熊抱压翻在地,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他们泛舟在东海上游荡,森明不肯乖乖呆在船里,总是在天上乱跑。

 “黄鼎翔,我——爱——你——!”森明在东海那被夕阳熏染的天边喊,声音远远地传到船上的萨满那里。流云被海风裹挟着远去,黄鼎翔仰头看着在空气里飘来飘去的小水母,那一刻万物静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他和森隔着苍茫大海的相望。

“风哥,什么是爱?”

“U'pholFal.”黄鼎翔轻声说,他知道森明听不见。

我爱你。

 

“风哥,什么是‘命运’?”

“是无法逃离的过去,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命运总有一天也会追上你。”

 

一切来得太突然。

被火炬簇拥着的人貌似虔诚地向黄鼎翔鞠躬:“大萨满,神的子民们需要你的指引。”

仿佛永远不会再升起太阳的黑夜,山坡上如鬼魅般熊熊的火炬,森明躲在黄鼎翔的衣袍里瑟瑟不已。

“我的王,你不需要神的指引。”黄鼎翔的声音如冰原千年不化的霜雪:“你比神更了解神。”

“大萨满!”人群中有人声如厉鬼:“邪恶快要战胜我们的荣誉了!我们请大萨满重返祭坛!”

“请大萨满重返祭坛!”遍野的战士大喊着向黄鼎翔缓缓跪下,他们虔诚而卑微,笃信着萨满大人一定能向上天祈求到祝福,扭转已经濒临崩溃的战局。

“风、风哥……唔……”森明话还没说完便被黄鼎翔袍子下的手捂住了嘴。他们从小镇出来后就被一拨人盯上了,黄鼎翔带着他一路逃到这处山坡,结果正中对方的埋伏。森明变回了小水母躲在黄鼎翔的袍子里,他很害怕,不是来自包围上来的敌人,而是来自那些隐隐约约捉摸不透的东西,仿佛有双无形的手突然搭在了他和黄鼎翔身上,正在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两人缓慢地分离。

被称为王的男人突然转身,高举长剑大吼道:“我的勇士们!北风送来了远方的消息,有人看到我们的大萨满去了传说中的北方神山后整整过去三年才重返人间!他一定是见到了天神,从神那里获得了通往胜利的指引!大萨满没有抛弃我们!神也没有抛弃我们!”

战士们振臂高呼,喜悦的吼叫声直冲云霄,黄鼎翔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全身都因为愤怒而抑制不住地颤抖。

“大萨满,如您所见,我们需要你。”

黄鼎翔看着男人微微向他鞠躬示意,几乎平复不了自己内心的怒火:“当年我仅仅是提出应该先查清那些牲畜到底是被偷窃还是自己走丢再去宣战,就被几位亲王斥骂胆怯赶出了部族。您当时可并没有阻止他们,并没有想起我是大萨满!”黄鼎翔猛地甩手,质问道:“我的王,您看看您现在支离破碎的军队,看看这些还愿意为您献上忠诚的勇士们,您还敢去告诉他们这场战争起源于一场误会吗?”

男人沉声说:“战争开始后到底是什么引发的一切根本不重要,现在提起这些除了动摇军心外毫无益处!”

“况且就算我有错,黄鼎翔,你也并无资格指责我。你身为人臣失职在先——你并没有向我忠诚。”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轻声说道:“你的血脉是被神祝福过的,东裂谷的白蛇神对你退避三舍,你在西边轻易地把山一样高的地蟒杀死,整片大陆都在传颂你的神勇!然而你却只给大家展示过让火焰在空气里跳舞的雕虫小技,你有引导天灾的能力,却从来没有为我和我的子民使用过!”

“我的父亲告诫过我要谨慎使用自己的力量。”黄鼎翔说:“特别是在你这种固执而愚蠢的裁决者面前!”

火光下他袍子上的暗纹愈发幽深,他如同一只苍鹰般站在那。黑夜死死笼罩在大地上,仿佛随时会吞噬掉山坡上的火光,黄鼎翔和男人在灼灼的光亮下看着彼此,如同对峙的野兽。

黑夜里的男人静默了片刻后突然摊开了手掌:“黄鼎翔,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今天带来的这些人,是已经喝过泉水的死士,虽然能力不及你一半,但是值得尊敬。”

黄鼎翔一愣,随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低吼道:“不可能……不可能,泉水已经干涸了几百年了你怎么可能……你他妈疯了!普通人不能喝泉水,那是在燃烧他们的生命!”

“泉水被工匠们重新引了出来,这些勇士们饮下泉水后和你的祖先一样获得了上天的恩赐!”王厉声说道:“他们没有你的家族那与生俱来的天赋,你的祖先在饮过泉水后可以拥有毁天灭地的能力并且平安长寿地度过一生,而我的勇士们却必须付出消耗寿命的代价才只能获得不及你一半的力量,尽管如此他们为了胜利依旧义无反顾地去做了!普通人尚可如此,你身为大祭司明明坐拥天神的祝福却不肯为部族奉献自己,黄鼎翔,我替你感到可耻!”

“那不是祝福,那是诅咒!”黄鼎翔咬牙切齿地说:“这份能力可以属于精灵,属于鲛人,但是绝不能属于弱小的人类!那是天神给人类的贪婪做出的惩罚,惩罚他们为了获得这份力量永无休止地争斗!”

黄鼎翔说罢久久地沉默。勇士们依旧跪在地上,王在火光下的黑暗中纹丝不动,他的声音如同沼泽深处的瘴气:“黄鼎翔,我知道我是无法说服你的,我也知道这些人命不久矣作用也很有限。但是如果你能回来,他们或许还有机会在一切结束后还能留下一些寿命,活过这场战争。”

黄鼎翔凶狠地盯着男人,说道:“你的部族将会被战火燃烧殆尽,一切都要拜你愚蠢的判断与疯狂所赐。”

男人的眼眸里是火光的倒影:“战火已经燃烧了太久,没有人能阻止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应该让战争开始。”黄鼎翔向后退了几步后松开捂着森明嘴巴的手,然后接着说道:“你的子民正因为连年的战事饿死,你却还在欺骗他们,你是我见过的最无耻的王。”

说罢黄鼎翔非常快速地往下撇了一眼,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森明,你听我说——”

“风哥,哥!他们是谁?这是——”

“不要打断我!听我说!”黄鼎翔用气声严厉地打断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不能做萨满吗?”

“黄鼎翔,你身后是什么?”王注意到了异样,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咄咄逼人:“我的斥候告诉我你从神山出来后身边出现了一个少年,那孩子在哪?”

“哥……”森明带着哭腔说:“到底怎么回事……”

“别过来!”黄鼎翔俯身如同野兽一样冲着阴影里的男人发出嘶嘶的声音:“滚!不想与我同归于尽就站在那别动!”

黄鼎翔知道他输了,在王告诉他那些饮下泉水的人还有一线生机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只能向他屈服。他厌恶战争,厌恶眼前这个好战的王,可他放不下那些可怜的战士,他们忠诚而天真,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只是白白浪费在愚蠢的决策下。

但是这些都与森明无关,他不应该被牵扯进来。

四周已经有勇士发现了异样,抬起头缓慢地靠近过来。黄鼎翔在袍子底下尽量轻柔地拍了拍森明的后背,然后快速地说道:“还记得我说过你不能做萨满吗?”

“记得,哥你说的所有话我都记得……”

“我说做萨满要通天意,不是谁都能做到这一点的。”黄鼎翔微微喘息着说道,四周的风突然停止了,一瞬间天地间一片寂静。他死死盯着阴影里的男人,警惕着那人的任何一点动作,萨满的心脏在狂跳,倘若是以前他是万不会紧张的,但是此时此刻他被几十个半吊子包围,他怕森明被这帮不知深浅的家伙伤到甚至被抓到,太危险了。

“你又要丢下我了,不行……”森明小声抽泣着:“你说过的,你明明和我说好的。”

黄鼎翔全身都在颤抖,他几乎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森明别胡说,哥不会丢下你的,哥不骗你。”

“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想世界之森,想那片森林。”黄鼎翔低声说,天空里开始翻动起闷响:“我现在告诉你你为什么不能通天意,普通人是因为天赋不足,而你不是。”有几个人大声询问着上前,黄鼎翔抓着森明后退,心脏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黄鼎翔想起他临走前在森林里找东西的那几天,有些物件他明明记得就在那里,却要么找不到要么在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出现了。他知道那不是因为他记错了位置,是森明不想让他走,他的想法影响了森林,整个森林都为了他不断地变化着。这和黄鼎翔向森林索取东西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森明支配世界之森,森林讨好他,知道他肯定喜欢黄鼎翔这样的人所以才放男人进来,森明是世界之森的主人。

没有同类的精魄,世界之森的泉眼里孕育而出的生命,通晓所有语言的能力,一切的一切都只在暗示唯一一个答案——

“你通不了天意,你无需通天意,你即为天意!

说罢黄鼎翔振臂而歌,高昂的吟唱在整座山坡上回荡。狂风呼啸而至,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整座森林,人群开始慌乱起来,阴影里的男人大喊着什么向黄鼎翔扑过去,被萨满抬手一道闪雷震慑在原地。

“风哥!!黄鼎翔!!!”森明大喊着,小水母变成少年从袍子里钻了出来,他感受到遥远的北方那片森林的召唤,有什么在云层中翻涌着,穿过千山万水向他奔涌而来。

 “森明,乖。”黄鼎翔轻轻捧着惊慌失措的少年的脸,额头相抵安抚道:“哥会回去找你的,你好好在家等我,我会回去的。”

森明是神的孩子,独一无二的生命,他属于世界之森,无论他漂泊多远那片森林都能瞬间将他拉回怀中保护起来。但是黄鼎翔不是,他终究是那里的过客,森林对他无能为力。远方天际突然闪过一道金光,几乎是瞬间耀眼的光芒从云层中奔袭而来,扑向大地,在场的勇士们包括王都震惊地看着那道光直直冲进狂风的中心,照耀了黄鼎翔和他身旁的少年。

“是神!那是大萨满祈求到的圣光!神没有抛弃我们!”

森明听不清身边震天的欢呼,此刻他眼里只有黄鼎翔,他迄今为止漫长而有限的生命里认识的第一个人,他爱的人。

“黄鼎翔!你向我保证,保证你一定会回来!”

森明,对不起……对不起……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去找你!”黄鼎翔声嘶力竭地喊着,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那些泪水几乎滑落的瞬间就被狂风带走了。风吹乱了森明的头发,电闪雷鸣间他感受到光芒化成一股温柔的力道缠住了他的腰,他最后挣扎地攥住黄鼎翔的手,大喊道:“风哥我们说好了,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的!”

黄鼎翔用力地点头,森明这才松开手,光芒通体照亮了他,几个眨眼后变消失在众人眼前。

萨满本能地向天上伸手挽留,等到光芒彻底消失在天边后才缓缓落下手臂,他如老鹰般沉默地站在原地,吞咽着雷电的风云渐渐散去,一切终于归于平静,四周的人颤抖着跪拜下去,向着神迹大声祈祷着最终的胜利。

“吾王,来聊聊你的战争吧。”黄鼎翔转过身来看向沉默的王,眼神如深秋飘落的枯叶。

 

几乎是刚回到世界之森,森明就后悔了。

他在半空的木头房子里走来走去,最后只能趴在床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没了黄鼎翔的被褥,空荡荡的床板怎么躺都冰凉硌人,他一个人枯守在房子里,脑子乱糟糟地想着过往种种。

黄沙、草地、黄鼎翔熬的蔬菜汤、那堆稀奇古怪的问题,还有那句他翻来覆去跟黄鼎翔说了无数次的“我爱你”。

森明其实还是不懂爱到底是什么,他涉世尚浅,分不清爱的种类。女磨坊主告诉他爱是爱情,书上说爱是迷情药成功的必需品,黄鼎翔说爱是喜欢、保护和偏袒,森明觉得爱是黄鼎翔。

他不懂,但是他爱黄鼎翔。

少年笨拙地翻出黄鼎翔留在家里的坩埚,把草药袋子从书架后面拖了出来,开始按着印象熬治浮肿的药,和黄鼎翔在世界之森呆的第一晚上所熬的一样的药。熬魔药是个很麻烦的活,森明远没有黄鼎翔那种信手拈来的熟练,做得手忙脚乱还把第一锅熬坏了,没办法只能倒掉重开炉灶。忙忙碌碌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大袋子鸢尾花都要让森明糟蹋空了,终于锅里的汤剂不再发黑发苦,变成了漂亮的琥珀色。森明小心翼翼地把药盛出来,把坩埚洗好草药袋子收好,然后坐在床头轻轻吹着碗里的汤剂,慢慢等它凉下来,然后一饮而尽。

药是黄鼎翔自己发明的,部落里出去远牧的人回来后总因为长期行走双腿酸胀,他就试出了这副汤剂出来缓解他们的痛苦。这药森明还是头一次喝,和其他魔药冲口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它是清甜的,甚至算得上好喝。黄鼎翔教过他,光是能让药起效就要耗费大量时间去尝试无数种草药搭配,几乎没有药剂师会去追求魔药的口味,偶尔有还算称得上好喝的药也只是凑巧而已。但是黄鼎翔偏偏为了调味道去试了好多次,他自己都数不清喝了多少碗失败品才最后试出来这碗又好喝又好看的药水。

“放牧本身已经很累了,喝甜一点的东西能让他们心情好起来。”黄鼎翔一边拨着篝火一边说,他跟森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萨满其实挺闲的,也算找点事做。”

森明放下了碗,奔出房间。

他像一只孤注一掷的箭一样在森林里奔跑,没过一会一头神山羊就从侧面的林子里钻出来跳跃着追上了他,冲着他咩叫,森明伸手抓住羊角跃到背上,俯身对着羊说:“阿羊,带我出去,越快越好!”

不同于第一次离开这里时羊群的缓慢,这次羊儿在林间像飞鸟一样敏捷地穿梭着。森明感受到空气愈发湿润,原本要走好几天才能到达的边界转瞬就到了眼前,神山羊带着他飞快地穿过那片水雾,奔向了人间。

神山羊不能离开世界之森太远,它把森明送到它能正常活动的极限后便停下了脚步,森明利索地翻身下来,吻了吻羊儿的额头。世界之森一切生命都是共生的,不同的只是形态,森明凝视着神山羊那双幽深的眼睛,说:“风哥要是在我出去的时候回来了,就像上次那样赶快把我拉回来。”

羊儿仰头长长的叫了一声,森明点点头,转身奔向了前路。

黄鼎翔是个温柔的人,他想。

只有温柔的人才会为了配一副好喝又管用的配方去试一碗碗难喝的实验品;只有温柔的人才会不嫌麻烦地一遍遍回答自己有些蠢蠢的问题——但是有一个问题,黄鼎翔没有告诉他答案。

“什么是死?”

“我会教你的,但不是现在。”

森明终于明白了黄鼎翔为什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温柔的人知道分离的一天总会到来,所以自始至终都不肯说那句“我爱你”。

我要呆在他身边,森明想。

不管最终如何,我要呆在他身边。

 

这一路上都是战争的消息。

赞达部落和东宁部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四年,人人都说战争快要结束了,东宁要输了。森明不知道黄鼎翔是赞达人还是东宁人,只能咬着牙一路往南跑。

荒地,死尸,越往南越是满目疮痍,还未到前线血已经浸染了整片大地,崩刃的武器下的亡者还未化成白骨就被新的尸体掩埋,堆积在一起发出腐臭的气味。侥幸活下来的人要么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要么撕心裂肺地惨叫,简直如同地狱一般,森明一开始还试图分辨他们到底来自赞达还是东宁,最后彻底放弃了,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被砍烂了脑袋以后都是一样的惨不忍睹,战火燃尽后的地方没有仇恨,没有生命,只剩下伤痛。

森明没日没夜地跑着,好几次直接累倒在地上昏死过去,醒来后又爬起来继续向南跑。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几处帐篷,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过去,却还未来得及接近就被几个拿着长矛的人喝在原地。

“谁!”他们大喊,尖锐的矛直直指向森明的额头。少年被踢翻在地上,嗓子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了,他伸手抓住眼前士兵的手腕,几乎是哀求地问:“你们认识黄鼎翔吗……求你们带我去找他,我要找黄鼎翔……”

战士大声喝问着眼前这的少年,对方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是不断地重复着黄鼎翔的名字。战士们对视了一下,战时出现的不速之客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们点点头,举起长矛作势就要刺下去。

“住手!”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森明竭尽全力地抬起头,他看见一个健硕的身影拨开人群站在了他面前。森明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一只厚实有力的手捏着抬了起来,眼前这人端详了一下他的脸,随即把森明抓起来扛到了肩膀上。

“这人是大萨满派出去的密探,诸位不要惊慌。”那人朗声说:“继续巡逻,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是!”战士们整齐地大喊,随后转身离开了。

森明徒劳地挣扎着,他不认识这个人,少年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快要濒临崩溃了,他哭喊着敲打着来人的后背,求他放开自己。

“我要找黄鼎翔,求求你放开我……求求你了……”

“黄鼎翔不在这。”那人一边扛着他往回走一边低声说:“他在更南边的地方,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过去就是送死,老实在我这睡一觉再做打算吧。”

“你叫森明,是黄鼎翔从神山带出来的孩子,这些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不要害怕,你可以相信我。”

森明虚弱地眨眨眼睛,尽管已经连手都抬不起来了,他依旧沉默地提防着。男人摸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好孩子,你也是有情有义,怪不得黄鼎翔这么惦记你……别害怕,我叫简自豪,是你哥的朋友。”

简自豪等了半天都没有听到回应,低头一看,发现森明已经昏死在他怀里了。

 

森明在简自豪这整整昏迷了三天,第四天清晨才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军帐外一片忙乱,他呆在被子里不敢随处走动,直到中午才终于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是简自豪,他拿着一壶水递给森明,看着少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黄鼎翔说你是神的孩子。”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捏捏史森明的脸:“感觉和人类没什么区别啊。”

史森明眨眨眼睛,噗地变回了小水母的样子又变成人形。简自豪惊得哑口无言,半晌后点点头,轻轻笑了。

东宁要败了,简自豪他们是最后一批援军,下午就要开跋去前线。他给了森明一块铭牌,上面刻了方方正正的“史森明”三个字,简自豪说这是现给他做的身份牌,若是有东宁人怀疑他是赞达人就给他看这个。

“姓是我自作主张给你定的,你别介意。”简自豪沉闷地说,森明用力点点头,爬过去坐在简自豪怀里攥住了他的手。微弱的光芒在史森明掌心流淌出来进入了简自豪体内,男人惊异地发现自己原本还在作痛的暗伤渐渐不疼了。

“我没什么本事,就会点这个。”森明抵着简自豪的额头说:“谢谢你,谢谢你帮我。”

“好孩子,别谢我,我是要带你去地狱啊。”简自豪喃喃说。

“简自豪,你们为什么要打仗?”

简自豪长久地沉默着,几乎要变成了一块石头。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军队要出发了,男人轻轻抱着史森明,像是抱着来之不易的安宁。

“我不知道……人快要死没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疲倦。

 

到处都是血。

森明茫然地在战场上奔跑着,身边到处是厮杀在一起的人,不知道是谁的血溅在森明脸上,烫得他哆嗦了一下。敌人冲散了援军的阵型,他和简自豪走散了,孤身一人在整片战场上游荡。东宁人和赞达人打得难舍难分,内脏和尸骸在大地上搅成一团,耳畔全是兵器相接时令人牙酸的声音,濒死者在咒骂,幸存者在不顾一切地砍杀,森明大声呼喊着黄鼎翔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一句回应。

“哥!风哥!黄鼎翔!”森明大喊着,旁边两个缠斗在一起的士兵狠狠撞了他一下,其中的东宁战士被直接刺穿了胸膛,哀鸣着倒了下去。胜利者拔出长刀,顶着满脸的血像恶鬼一样踏步压向森明,少年慌乱地后退,学着当初黄鼎翔的样子俯下身像野兽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却连恐吓的效果都做不到。那人直挺挺地走向他,刚要挥刀劈下却被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弓箭射穿了脑袋。

森明颤抖着把尸体踢到了一边,他远远地看到了简自豪,男人拉弓的姿势还没收回来,隔着狼烟冲着森明大喊着什么,却又被突然开始冲锋的敌人挡住了视线。

森明紧紧咬着嘴唇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直面过真正的战场,这对他来说实在太恐怖了.但是战事根本不容许他恐慌,敌人突然开始的这波冲锋眼看就要压过来,森明咬牙从地上爬起身,刚才被刺穿了胸膛的那个东宁战士还在地上哀鸣,少年看了他一眼,最后闭上眼冲了过去,扛起那个人后撤。

战士实在是太沉了,森明咬着牙硬扛着伤者躲避着敌人的攻击。千丝万缕的光芒从森明身上流淌出来又注入进战士的身体里,几乎是生拉硬拽地把淌血的伤口粘连在一起,强行把奄奄一息的人从死亡边缘扯回来。少年把人扔给另一个跑过来帮忙的战士,被救活的东宁人还未来得及道谢,森明就又冲进了人群里。

黄鼎翔……黄鼎翔……

“后撤!后撤!”简自豪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敌人的人数优势太明显了,他们快顶不住了。森明在后撤的人群里穿梭,徒劳地喊着那人的名字,像是在汲取支撑下去的勇气。赞达人的攻势像海啸一样席卷正片战场,森明被溃逃的士兵撞地几乎寸步难行,到处都是血腥味,狼烟四起连太阳都掩盖个彻底,像是一场永远等不来日出的永夜。

“黄鼎翔!黄鼎翔你在哪!!”少年人徒劳地嘶喊着。

Rushallora enudorilAnu'dorini Talah!

高昂的吟唱响彻整个战场,森明擦去眼睛上粘稠的血液,拼尽全力抬起头向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远处如轻纱般飘渺的圣光从天际垂下,堪堪笼罩住那如苍鹰般的身影,黄鼎翔披着金丝勾勒的大祭司法袍,猎猎狂风在他四周呼啸。

“是大祭司……是大祭司!”东宁的战士们近乎狂喜地呐喊

黄鼎翔。

“风哥……哥!!”森明崩溃地大喊,一直强压的恐惧和委屈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少年哭喊着奔向了吟唱飘来的方向。敌人的冲锋停止了下来,他们脚下的大地随着黄鼎翔的吟唱如海水一样起伏,紧接着突然崩塌地陷,一时间东宁人的欢呼和赞达人恐惧的吼叫充斥了战场,但是这一切对森明来说都已经毫无意义,他像归鸟一样义无反顾地奔向黄鼎翔。

“史森明!史森明你等等!”简自豪的声音从侧面靠了过来,男人飞扑过去把史森明扑倒在地上。森明疼得呲牙咧嘴,使劲在简自豪怀里挣扎着。

“简自豪你放开我!”森明怒声喊着,他生平第一次生气了,对着简自豪像铁链一样结实的禁锢又踢又咬。

“史森明你他妈听我说话!”简自豪吼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和黄鼎翔有关的!”

少年停止了挣扎,抽泣着看着满脸血污的简自豪。

“我和黄鼎翔认识这么多年,他什么样我太清楚了,你那个好哥哥是他妈个耳朵软又操心的人,王上带着人堵他拿那帮喝了泉水的人求情他他妈就离不开这个鬼地方了。“简自豪死死抓着森明的肩膀,继续说道:”史森明你记住,见到他以后他就算拿天灾轰你你也不准离开他半步!带他走,走得远远的!我们的王上是他妈只知道打仗的傻逼,黄鼎翔他爹娘都是为东宁战死,整个东宁都欠他的,他绝对不能也死在这里!”

“人活一辈子太短暂,这辈子错过下辈子可能也没那个缘分了,你是好孩子,黄鼎翔也是个好人,好人就该跟好人幸福地过一辈子,黄鼎翔糟了太多不该遭的罪,你带他回你那个神山,再也不要出来,听到没有!”

史森明用力地点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简自豪放心地笑了笑,松开捏着史森明肩膀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沾满鲜血的身份牌,血迹还是鲜红的,已经把上面的刻字模糊掉了,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托付给你个东西……”简自豪把自己的身份牌连同手上这块一起塞给史森明:“出去以后,找个地方把这两块牌埋在一起,算我搭你人情。”

史森明小心翼翼地把两块身份牌塞进袍子里,大声问道:“简自豪,那你们怎么办!没了风哥你们怎么打赞达人?”

“打不了也得打,我是东宁的将军,我该为东宁战死。”简自豪低声说:“走!快走!史森明,去黄鼎翔身边!”

 

“还他妈不撤,打不赢了!再打都他妈要死光了!”黄鼎翔失控地嘶喊,王帐来的信报被他狠狠砸在地面上,他的撤退请求又一次被驳回了。

“王上说……如果撤兵就会彻底溃败,这里离王帐太近,赞达乘胜追击我们就亡了。”通信兵低声说着。

“有区别吗?再这样打下去现在仅存的这些兵也会死,他妈的都是个死!”黄鼎翔感觉头疼欲裂,赞达人像潮水一样不可阻挡,双方都下决心要在今天结束掉旷日持久的战争,把最后的兵力全都投进了战场里,然而很明显赞达在人数上更胜一筹,胜利的天平正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倾向他们。

撤退就意味着必将发生的下一次交战,不撤退就是把这里所有人最后一点生还的希望都葬送掉,进退都是个打,打得没完没了满世界都是死人,黄鼎翔越想越崩溃,眼前一阵阵发白,他已经快要站不住了。这是他今天第四次发动天灾,血脉的天赋让他无需损耗寿命,但是体力消耗也是极其恐怖的,再发动一次他可能就要昏死过去,战场瞬息万变,东宁这边就靠他撑着,他若是倒下去那就是真的败局已定。

“大人……”通信兵犹豫地说。

黄鼎翔一声长叹:“走吧,逃命去吧。”

通信兵连忙告退撤出了军帐,外面巫医们还在忙碌地救治伤员,战士们撕心裂肺的惨叫时不时响起。黄鼎翔突然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男人也曾数次像他这般对着战局焦头烂额,好战的基因刻在王上的骨血里,逼迫得整个部落几世不得安宁。人们都说他的父亲是英雄,东宁令人尊敬的大萨满,只有黄鼎翔明白父亲为什么死在那片沙场上:母亲战死的尸体被抬回军帐的那一刻,父亲就不再留恋人世了。

他不可避免地又思念起森明,他的小水母,明明一个月前他们还在整片大陆游荡,此刻回想起了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黄鼎翔枯站在军帐里,思绪乱成一团。

我也要死在这了,父亲。

“黄鼎……”模糊的声音从帐外传进来,黄鼎翔觉得格外耳熟却又模模糊糊地听不清,还在恍惚着,突然间帘子被猛地掀起来,外面嘈杂的噪声和少年粗重地喘气声轰然作响。

“风哥。”

黄鼎翔怔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森明脸上全是血污,脏得黄鼎翔第一眼都没认出他。少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踉踉跄跄地走到他面前,眼睛红肿得吓人。

“黄鼎翔,我一路过来,遍地都是死人。”少年人眼睛含着水汽,声音细哑而颤抖:

“我要是不来找你,是不是这辈子也等不到你回去了?”

黄鼎翔眼睛瞬间就红了,森明扑进他怀里,两个人直接倒在了地毯上。森明全身颤抖着放声大哭,抽抽噎噎地连句完整的话都讲不清楚。

“森明……森明又长高了。”黄鼎翔喃喃道,随即想起能让森明生长的条件,几乎不敢去想他这一路过来都经历了什么。他爬起来坐在地毯上,像是搂着得而复失的宝物一样把少年搂进怀里。

“我们回森林,回家!”森明抽噎着说道:“简自豪还托我帮忙了,他让我出去以后帮他把这两个牌子埋在一起,我们马上就走!”

“你见到简自豪了?”黄鼎翔拿衣袍轻轻擦着森明脏兮兮的小脸,轻声说:“他怎么没告诉我……”

黄鼎翔接过森明掏出来的牌子一看,第一块是简自豪的身份牌,第二块被血渍住了,他用力去擦,抹出来三个字。

段德良。

“这块牌子谁给你的?”黄鼎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简自豪给你的吗?”

森明点点头,黄鼎翔猛地把牌子扣住,低下头半晌没有说话。森明不知所措地抱着他,此时的黄鼎翔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摧垮他。

“风哥,段德良是谁?”森明小声问。黄鼎翔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哑着嗓子说:“他是简自豪的亲兵,人很好,对简自豪很重要。”

森明感觉喉咙发紧,他猜不透那两块牌子的含义,却本能地感到悲伤。悲伤催生而出的恐惧让他忍不住想起身直接拖着黄鼎翔离开这,但是萨满紧紧地抱着他不让他动弹。

“森明,乖,让我抱一会。“黄鼎翔的嗓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森明纠结了一会,最后微微调整姿势抱住了黄鼎翔的脖子,让他把额头抵在自己颈窝,少年轻轻摸着男人的头发,胆怯而努力地承受着他沉重的情绪。

黄鼎翔真的累了,积攒的疲倦如雪崩一般彻底塌陷下来,他几乎要昏睡在森明的怀里。

“风哥,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好觉。”

“哥,我们走吧。”

“走不了。”

森明又要忍不住哭起来:“简自豪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带你走,他说东宁欠你的。”

“他真这么说?”黄鼎翔轻笑着问。

“我们走吧,不是还有很多人能像你一样引发那个……天灾,对,天灾。那么多人都能做到,你就算离开也没关系。”史森明低声哀求着说,脸颊轻柔缓慢地蹭着黄鼎翔的头发,像是寻找安慰的小兽。

“你说的那些人都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黄鼎翔低声说:“我原本以为自己能赶在他们耗尽生命前结束战争,是我对不起他们。”

“你没有对不起东宁的任何人!你要是死在这最对不起的是我!”史森明崩溃地大喊:“你保证过要回去的,你发过誓的!你临走前熬的那瓶药还在柜子里放着,你不回去喝我就把药砸了!”

“我出发前嘱咐森林一旦你回家了就马上把我拉回去,你知道我来的这一路有多希望森林突然出来把我拉走吗?”森明彻底生气了,他挣脱开黄鼎翔的怀抱,拉着男人的衣袖就往帐外拽:“你跟我走……马上跟我走!”

森明扯着黄鼎翔的袖子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结果不小心被地毯滑了一下摔了回去,少年扑倒在地面上抱着磕疼的膝盖蜷缩成一团,低声哀鸣着。

“森明!”黄鼎翔慌乱地去扶少年,他把森明抱起来,就像以前很多次晚上看书时搂着睡倒在他怀里的小水母一样。

“黄鼎翔,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森明声音嘶哑,他彻底脱力了,瘫倒在黄鼎翔怀里无望而呆滞地看着门帘缝隙透进来的一丝丝光芒。少年连哭得力气都丧失殆尽,沉默如山一样压在两人心上。

“报——报!!”士兵的嘶喊声由远及近,突然一个满脸血污的男人掀开了门帘,三只弓箭还插在他心口上:“大萨满,简、简将军他……”

森明攥紧了黄鼎翔的衣袖,来人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如山一样轰然倒地。大片的黑血从他的伤口里喷了出来,血污攀着地毯一路蔓延到帐内。

“将军……没了……他请大人,带、着存活的人立刻……撤退……”

巫医们扑上来查看男人的伤口,几个满脸都是血污的姑娘手忙脚乱地处理了半天,最后如同失去灵魂的傀儡一样停下来,低声对黄鼎翔说:“人死了。”

黄鼎翔仰起头,看着帐顶金线勾勒的天象星轨。他曾无数次仰望星空为东宁计算气运,但是这漫天的狼烟早就把天空遮盖个彻底,天命也照不进这血雾环绕的战场。

“都退下吧。”他说。

细细簌簌的声音归于平静,帐外有姑娘在低声给亡者唱往生歌。黄鼎翔低下头,轻轻摸着森明细软的头发,他扶着少年坐起来,两人面对着面,黄鼎翔温柔地看着少年清瘦的面庞。

“别害怕,我在这儿,别害怕。”黄鼎翔抱住森明,轻轻抵着他的额头。 

“我不害怕。”森明的声音里带着厚厚的鼻音:“有你在我怎么样都不怕。”

风轻轻吹开帘子,不同于之前恣意的狂风,这次的风轻柔无比,森明感受着它们在自己的周身钻来钻去,温柔地包裹住了他的身体。黄鼎翔身上泛着星星点点的白,他把森明用力拥进怀里,一声轻叹飘散在这轻风中。帐外的战场依旧杀声震天,鲜有人注意到原本沉闷的空气开始流动起来,缓慢但是不可阻挡地驱散着鲜血厚重的腥气。

“森明,我那瓶药你别扔,好好留着。”他把森明额前的碎发拨开,吻了一下。森明闷不做声,只是咬紧了下唇,用力点点头,扑簇簇地掉着眼泪。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种族和外表只是生命的表象’,我发誓,无论到什么时候,我这条命都一直守着你。哥对不起你,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现在你还太小了。”黄鼎翔一边说一边把森明原本紧紧抓着黄他衣袖的手揉软,然后握住那细软的指节轻轻吻了一下。森明擦掉了眼泪,学着男人做过的样子吻了吻黄鼎翔的额头。

“简自豪给我起了姓,我现在叫史森明。”他说:“哥觉得怎么样?”

“很好听。”黄鼎翔爱怜地看着森明,他的小水母长大了,带着初长成人的单薄和清瘦,却依旧饱含着蓬勃的生命力。

“闭上眼睛。”他低下头轻声说着,史森明听话地把眼睛闭上,像是当年第一次被亲吻额头时的样子,男人吻了吻他的眼睛,少年的睫毛像蝶翼一样轻轻颤抖。黄鼎翔在笑,他笑起来很温和,让森明想起东海悠长而柔和的海风,想起他们一起共度的时光。

那些零星的白色迅速在他身上蔓延,到最后黄鼎翔全身都是洁白的,像是蒙在白光上的一个轮廓,森明睁开眼睛,任由耀眼的芒刺痛他的双眼,他竭力看着黄鼎翔,恨不能一眼能把这抹轮廓永远烙印在心里。

人类的生命对于史森明来说太过于短暂了,那些朝夕相互的日子也只有仅仅不到四年。但是它太 美好,美好到让人光是想起来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爱你,史森明下意识地想,仅仅是那些回忆都足以让我度过漫长的余生。

“风哥,我等你,我会永远等你的!”史森明大声说,用力去抱住那随时都会消失在白光里的身影。千丝万缕的柔风还在眷恋地缠在少年的手臂上,史森明听见了黄鼎翔最后一句话。

“森明,别害怕。”他说。

“我会在天地间一直陪着你。”

万丈光芒破天而落,吞没了所有人的身影。

 

赞达与东宁旷日持久的战争最后以两败俱伤宣告结束。最后一场战役双方投入了全部的兵力,在东宁败局已定的时候一道白光突然降临在战场,一切戛然而止。

那道的白光划过了整片大陆的最南边,连北方冰原上那灰扑扑的天空都闪烁了一下。两个交战部落的侦察兵跑到战场的时候,只看见遍地了无生息的尸体,人们都说是没完没了的战争触怒了天神,神收走了战场上所有人的性命来惩罚这两个好战的部落。事实也确实像是如此,经此一役赞达和东宁全部的军力都消耗殆尽,生怕再次惹恼天神的双方手忙脚乱地签署了停战协议,这场战争终于迎来了终结。

那天史森明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醒来时头顶的军帐早就被掀翻了,黄鼎翔不知所踪,满地都是了无生息的尸体。巫医们倒在死去的伤者身上,赞达与东宁的战士相抵着倒在地上,整片战场一片寂静,连声鸟叫都没有。

阳光照耀着大地,一切都诡异地终止了。

史森明到处找黄鼎翔,一直找到侦察兵到了才仓皇逃走,他在东宁逗留了几天也没听说有寻到那人尸骨的消息,于是就离开了。

史森明后来是在远方得知的结局,两个部落终于停战的消息让神山附近那些小村子的人们都长吁一口气。简自豪和段德良的身份牌被史森明埋在了世界之森外面的那片旷野里,森林里的野兽都跑了出来,绕着史森明埋的小土堆陪他静静地坐着,少年在天地清风里坐了整整三天,但是没有一缕风再会缠在他手上不走。

第四天,史森明站起来,走向了世界之森。

 

史森明开始习惯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散步,一个人熬药水,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睡觉前负责吹灭灯火的人变成了史森明自己,摸着黑爬上床的感觉很不舒服,但是他也在一点点习惯。

头顶的大陆没有太多变化,他看到东宁换了新的王,人们终于休养生息了起来。远方没有故人的消息,但他依旧等黄鼎翔,大概是没有发现尸体的缘故,少年还抱着一丝丝期望,期待着熟悉的身影会突然推开房门走进来。

那天史森明正在烙饼,这已经不知道是他做的第多少张饼了,还是硬邦邦的,远没有以前黄鼎翔做的好吃。想必是当年学的时候哪个步骤他听漏了,史森明叹着气把锅从火上挪开,拿出餐具开始百无聊赖地对付这张失败品。少年草草吃了半张后就没了胃口,拿着另外一半出门去散步,他在林子里走来走去,偶尔钻出来一只小松鼠向他讨点东西吃,他就把那半块饼递过去。等到林子终于黑下来了他才回到树屋,点起油灯看黄鼎翔留下的书。

原本这个夜晚和过去的那些他独自一人度过的夜晚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单调而乏味,如果不是突然窜进屋里的松鼠撞开了桌子下的小柜子。

史森明把松鼠轰出去,然后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柜子里躺倒的药瓶。那是黄鼎翔临走前熬的药,当初在东宁的时候他发脾气说要把药砸了,但最后还是乖乖听了黄鼎翔的话没有扔掉这瓶东西。药剂还保持着刚被做出来时漂亮的琥珀色,史森明挠了挠头发,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坐在床上打开了瓶塞。

这不是治浮肿的药,史森明在打开瓶盖后的瞬间就意识到了这点,气味不一样,这瓶药闻起来发苦。少年怀疑是不是密封做得不够好导致药剂腐坏了,可是里面并没有结块,也没有奇怪的腐臭味,只是散发着清苦的味道。

外面传来几声孤鸟的鸣叫声,小蛇爬过铺满落叶的地面时带起了细细簌簌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史森明仰头把那瓶药喝了下去。

他几乎瞬间就坠入了海洋一般的幻境里,眼前七彩斑斓的光闪烁不停,黄鼎翔的身影几次突然出现又转瞬消失,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又停止下来,画面稳定在一片金黄色的光芒里。

“姑且祝你日安。”史森明听见自己说。

“你好,亲爱的旅人。”

他仰起头,看见了一团小水母一样的自己,在湖水发出的金色光芒里第一次和黄鼎翔说话。

“你从哪里来?”小水母两个白白的小眼点里满是好奇,一派的天真无邪。

“那就……叫森明吧,森林的森,明亮的明。” 

 

“风哥,你在煮什么啊?” 

 

“风哥,我也想要花纹。” 

“只有萨满的袍子才会绣这种花纹,你不是萨满,我不能给你绣。”

 

“森明,是你允许我来这里的吗?”

 

“黄鼎翔,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不走了,我要在这安家。”

 

“什么是死?

“我会教你,但不是现在。”

阻止他,不要让他出去,别让他离开这!!史森明在心里对着过去的自己嘶喊着,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这是黄鼎翔的记忆,他把那些过去的日子全都装进了药剂里,史森明只能被动地阅览着。少年看着他们曾经平静而快乐的生活,几乎要哭出来了。

视线再一次模糊,等到画面重新清晰后,史森明发现自己站在树屋的那张桌子前,对面是正在对着坩埚忙活的黄鼎翔。

“哥、风哥?”少年试探地问,他感到手背上一片冰凉,是他的眼泪滴下来落在了手上。黄鼎翔没什么反应,眼前的人存在于过去,看不见他。

“你不用吃东西,但是在外面我不吃东西会死的,快去。”黄鼎翔喊道。史森明听见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转身发现是小孩模样的自己。

“什么是死?”过去的自己站在房门前问,他的眼睛还肿着。黄鼎翔的肩膀抽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会教你,但不是现在。”

过去的史森明开门出了屋子,现在的史森明站在桌子前,看着黄鼎翔慢慢停下手里的工作,隔着漫长的时间与自己对视。

“森明,你要是能看到这些的话,我多半是很长时间不在你身边了。”黄鼎翔轻说,他知道未来的森明会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男人的眼神里带着躲闪。

“我过去一直不能理解别人对家的眷恋感,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是一个人长大,后来在故乡当上萨满后又被人赶出来,天大地大哪里都不是我的家。”黄鼎翔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搅着坩埚里的药:“但是说实话,刚才看你哭,我是真的很难受,特别特别难受,比拿刀扎我还疼。”

“这就是家的感觉吗?”男人轻笑着说:“重要的不是这个房子这张床,而是人与人分离时的痛楚,我发现我离开你会很伤心。老实说我不确定带你出去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但是我知道要是不带你我一定会后悔,我舍不得跟你分开。”

“这些话当着你的面我都说不出口。”

黄鼎翔微微低垂着目光,像是回忆着过去那些美好。史森明第一次见他这么坦诚。少年人的目光贪恋地黏在男人身上,不自觉地伸手去触摸他的面庞,却空落落地穿了过去。

黄鼎翔长叹一声,收起表情,认真地说:“好了,不说这些了。我离开你多久了?一天?一个月?一年?还是很多年?森明,你的生命太漫长了,我于你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我依旧很珍惜和你一起的这些时间。”

“那么现在,我来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

黄鼎翔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前方,史森明感觉全身僵硬,明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但是少年却觉得他在凝视自己的眼睛。

“什么是死亡?”他说:“这就是死亡,我永远的离开你了。”

“不要惧怕死亡,尽管我离开了,但是你对我的每一份记忆都会让我短暂地重生,直到连你也不复存在。”

“到那一天,我们会再次重逢。”

黄鼎翔展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隔着已经逝去的时光,温柔地看着史森明。

“我爱你。”

男人的身影连带小屋消散在史森明眼前,少年还未来得及收回伸出的手就返回了自己的世界。窗外的鸟儿还在孤零零的叫着,史森明的手微微颤抖着,攥成一个拳头。

半晌,一滴眼泪落尽空荡荡的瓶子,晶莹的液体和瓶子里残留的琥珀色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文章风哥说的那几句自创语的来源是魔兽世界,因为我是暗夜精灵,所以借用的是达纳苏斯语。U'pholFal = 我爱你;Anu'dorini Talah = 使我的意志被知晓;Ru shallora enudoril = 我任命了这些大自然的守卫者

*故事很长,感谢你能看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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